梅子

我~是个~喜欢~评论~的~文渣~

【雷卡】滞塞

大概是科幻+战争

灵感来自刘慈欣《全频带阻塞干扰》

含雷安友情向,超微量雷祖瑞金提及


卡米尔觉得冷。他把枪拢到怀里,小口小口的往冻僵的指背上呵着冷气。离他两码远的老兵不赞同的皱起了眉,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寂静。北风从狭长的战壕里悠然穿过,唱着无人能懂的歌,掠夺走这群狼狈的士兵最后仅存的热量。卡米尔觉得他侧颊的一小块皮肤紧绷绷的,想来是三个小时前死在他身边的战友喷溅而出的静脉血。他似乎想要尖叫来着,但是强大而严寒的理智冻结了喷薄而出的情感的岩浆,如同寒风冰冻血迹一样把它们封锁在喉咙里。

“趴下装死!”隔着爆炸的带来的耳畔嗡鸣,经验丰富的老兵把他拽倒在余温尚存的弹坑里,随手从尸体上揩了一大把血涂抹在自己脸上。卡米尔不需要,他脸上的血污已经足够多了,呈散射状炸裂开,以假乱真。

卡米尔下意识闭上眼睛,想了想还是睁开更像。死不瞑目的士兵比比皆是,无论是敌人还是战友都无暇为他们阖上双眼。他大睁着眼睛凝望着头顶的浓烟滚滚,它们使得夜空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蒙上了昏沉的面纱,折射着远方狰狞的探照灯。敌人沉重踢踏的脚步声近了,挨盘审查着尸体。有人走近他们,卡米尔屏住呼吸,竭力使得他的目光呆滞无神。来者用陌生的语言发出一声惊呼,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借着黯淡的天光卡米尔能看到钢盔下是一张同样年轻的面孔,麻木与冷血的冰层下尘封着一抹宝贵的悲哀。他蹲下来伸手向卡米尔的脸,卡米尔暗暗握紧了腰后的军用匕首,而他所做的却只不过是试图阖上卡米尔的眼睛。

他是否慑于面前青年惊人的惨状,还是联想到了他同样面临的命运,亦或是两者都有,这一切无从知晓。卡米尔顺从的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他扯掉了他的身份识别牌。

他在对方口中听到了一声呢喃的祈祷,仿若叹息,在远方隆隆的战火声中仍然清晰可辨。


那个薄荷色的清浅夏天时常呈现在雷狮眼前。热闹,烦扰的步行街,灼热阳光熨烫的每一寸柏油路散发出温燥的气息。他和卡米尔共享一份三层冰淇淋,用一把有长长尾柄的金属勺子一直刮到杯底。卡米尔偶尔会因贪甜而凉的微微哈气,嘟起的侧颊显出未褪的稚气,雷狮每次都忍不住伸手去不轻不重的掐一下。卡米尔咽下凉丝丝的甜蜜,用一双澄澈的蓝眼睛凝望着他问他怎么啦。他笑他的过分认真,手又捏了一下。他把冰淇淋最上面的甜渍樱桃留给卡米尔,底下铺衬仅作装饰的薄荷叶被他送进嘴里。凛然的清甜装点着整个盛夏,伴着在卡米尔口中截留又被他摄取的半块红色果肉一起。

金属制的坚固自动门随着密码输入的声音悄无声息的打开,刺目的白炽灯的光线投入这间黑暗了三天的禁闭室,打断了雷狮的回忆。他依旧保持着双手垫在脑后的姿势大睁着眼睛凝望虚空,懒散放松的姿态仿若久憩的狮子。他一直等到来者迈着稳重的步伐走近到一定距离,接着如真正的捕食者一般弹起,一个手刀削向来人的侧颈。

安迷修接下这杀气腾腾的一击,回敬以直向雷狮下颌的一记肘击,判力道足以让颌骨碎裂。雷狮偏头躲过,两个人在极狭小的空间里扭打起来。彼此过于熟悉,对接下来的出招路数都摸得一清二楚,最终也是心照不宣的无疾而终。雷狮气喘吁吁的跌坐回地上,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因安迷修突然开灯而不适的眯成一条缝。他在失焦未准的视界里还是凭借灵敏的感觉接住了安迷修丢给他的饭盒。

“你的禁闭提前结束了。”

“我还以为他们要一直关我到战争结束回地球。”

雷狮嗤笑一声把饭打开,狼吞虎咽吃得形象全无。禁闭室里餐餐流食吃的他反胃,再次感受用牙齿撕碎冻干处理过的肉让他有一种久违的痛快。

安迷修看着他吃,冷不防丁的开口:“事实上确实如此。”

雷狮被噎住了,掐着喉咙到吸气。安迷修叹了一口气塞给他一瓶水,看他一口气灌下半瓶。刚把气喘匀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口:“我们……咳咳……我们要回去了?!”

“是我们要回去了。”安迷修咬重了代词。

安静。雷狮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接着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不要告诉我……”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更深重的安静。

“听我说雷狮。”安迷修的话语急促,似乎打定主意在雷狮开口前说服他,“只能你留下了,‘启明星’号体积过于庞大,距日距离过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地球上遥控驾驶。留守的人只能是你——没人比你更熟悉她的一切,没人比你更有资格驾驶她远离战火……你的未来在宇宙,属于恒星,而不是人与人之间渺小愚蠢的自相残杀。”

“我会让你们后悔把那扇门打开。”雷狮简单的说,隔着安迷修望向禁闭室的门外。

安迷修短暂的停顿了一下。他不想走到那一步,但是他别无他路可走。

“回答我雷狮。”安迷修一字一顿,“如果卡米尔在这里,在启明星号上,你还会坚持要回去吗?”

安迷修的呼吸被强行截止了,雷狮动作快到连他也无暇应对。水瓶落到地上,宝贵的液体撒了一地。雷狮如真正的猛兽一般敏捷而凶狠的把他的老同学兼老搭档掐着脖子摁死在了禁闭室光滑的金属墙壁上,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机,笑得难看无比:“你明明知道答案。”

安迷修觉得呼吸困难,徒劳的掐住了雷狮的手腕,两只手背上都暴起了扭曲的青筋。他的嘴唇翕动着,眼中的坚毅却丝毫不输他面前暴怒的狮子。

——参军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们都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你不能为此迁怒任何人。

力道松弛。安迷修滑落到地上,捂着脖子发出一阵干呕。


干冷的田野呈现出萧索的面容,视线可及之处能够咬碎吞咽的事物只剩下了干瘪的稻草与枯叶。士兵们沉默的排成一长列,把手塞进破洞的口袋或者勉强存有一丝热气的领口。卡米尔置身其中,冷漠的俯瞰着扔到他们脚下的铁锹。

带领这群残兵的队长发疯一样的一个人在冻土上挖掘着战壕。他把外套甩在一边,热气从他光秃的头顶袅袅散进冰冻的空气,宛如刚刚从热锅中捞起的煮土豆。没有人上手帮忙,没有一个人动。些许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麻木面容,另一些人对着他们脚下的建材发愣。

他们要建一道胸墙,在空无一物的旷野,徒劳的等待着敌人的进攻。卡米尔垂着眼睛望着那些材料,那些苍白的,扭曲的,在寒风中冻得硬邦邦的材料,那些把血流尽了的,毫无声息,了无知觉的,材料。

有人吐了,还有爆发出的抽泣,在队长截下第一根“材料”时。一条惨白的断肢成为了胸墙的第一道奠基,然后是另外两条胳膊与一个浑圆的人头。嘴微张着,人造玻璃一般的眼球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的胳膊从头顶压下来。队长终于崩溃了,用满是汗水凝结成的冰粒的大手捂住脸,嚎啕大哭。

卡米尔身边的老兵啐掉嘴里咬嚼着的烟灰,摇摇晃晃的走上去。他把队长破烂的外套丢到那冻得与死人无异的脊背上,往掌心啐了一口混杂着烟末的唾沫,操起了铁锹。

卡米尔缓缓走过去,拾起另一把。铁锹边缘如刀般锋利,他轻而易举砍断了一截残肢,铁锹斩断血肉发出铲碎冰壳的“嚓嚓”声。接着卡米尔冷静至极的把它架到了墙上。

越来越多的士兵哆嗦着拾起了铁锹。强忍着恶心与呕吐的欲望开始肢解他们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让那些光荣的尸体在死后发挥最后的效用。卡米尔置身其中,机械而又麻木。

一道脆弱而壮烈的胸墙出现在辽远的旷野上。士兵们拄着铁锹在它后面站成整齐的一排,迷茫的越过胸墙望向黎明前昏暗发白的东方。

老兵踹了一脚犹在嚎哭的队长,咧嘴笑了:“起来,怂包。”

卡米尔把铁锹丢掉,继续淡漠的往冻僵的指上呵着冷气。老兵回眼看见他,走过去搡了他一下。

“等我死了,记得把我也砌进去。”他又捞了一根发霉的纸烟,两根手指捏着,用被炸的只剩半截的小指点点那堵墙。

卡米尔似乎没听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凝望着远方初生的太阳,融化在刺目的光芒。他用酸涩到流泪的眼睛徒劳的寻找。


启明星号,迄今为止人类可以制造出的太空研究所的巅峰,可同时容纳五千人生活与工作,能达到太阳系中的任何一个角落。而强大的恒温与耐温装置也使得它比过去任何人类飞行器都接近太阳,这颗太阳系的核心,人类赖以生存又无比恐惧的,由氢与氦构成的,喜怒无常的神明。

雷狮爱启明星号,毋庸置疑。全船上下只有他和安迷修心照不宣的用“她”来称呼这座庞大的空间研究所,他梦想的依托。他们在一整个国家的科研人员中层层甄选,最终来到这座梦幻般的楼阁之中,然后一百亿公里外的母星上战火一起,便毫不留情的打碎了金黄色的幻梦。

战争面前,他们与普通士兵的价值无异,甚至更低。毕竟,人类渺小愚蠢的自相残杀与那瑰丽的太阳有何干系?除了雷狮留守外,全员被征召入伍,他们是珍稀的青壮年士兵。就此从伟大的事业中坠入血与污的卑贱不堪。

但是雷狮留下了。无论怎样争吵,抗命,无论如何使尽手段以致于砸毁了价值不菲的研究器具然后被关禁闭,均于事无补。他被留下了,一个人,留守在这足以改变人类命运的所在,她所带来的伟大空余下无尽的悲哀。太阳不在乎,太阳兀自散发着光与热,绽放着壮丽的耀斑,暗沉的黑子,与曼纱轻舞的日珥。太阳在祂的轨迹上有条不紊的推进。曾几何时,雷狮痴迷于有关于祂的一切。夜以继日的泡在研究室,用笔,用键盘,用心脏跳动的节拍记录下一串串数据。但雷狮清楚这样的瑰丽缺少另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参与者,缺少那个人他的灵魂永远是扭曲的残缺。

卡米尔。他念着他的名字。卡米尔。一遍又一遍。卡米尔。他走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卡米尔。他抚摸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卡米尔。他一个人在空寂的太空城市中徘徊。卡米尔。他从灵魂深处听见孤寂的回音。卡米尔,卡米尔,卡米尔。

卡米尔主动报名参军。这是战争开始后第二天传到他耳中的消息。早在那之前他已经在想尽办法与他取得联系。他给父亲打了无数个视频,接听的永远都是哥姐。他明白,父亲必然在卡米尔离家之前就已走入了战场。他不依不饶的接着打,他忍受不了所有他所爱,所亲近的人都处于战火,而他却置身事外的感觉。

他犹记得那个最终跨越了一百亿公里的电话,雷霆的声音经过距离与电流的扭曲而显得模糊不清,却令雷狮感到万分熟悉与疏远。他不受控的质问,像个八岁小孩一样大吵大闹,逼问他的父亲让自己留下来到底是谁下的令,到底是众人投票还是他这个最高级别将领的一己私心。雷霆的回答即使面对不怀好意的媒体也堪称无可挑剔,还是雷狮听滥了的说辞,技术顶尖,最为熟悉,留守的最佳人选……他们的话题不可避免的滑向了禁区,雷狮把言语化为了锋利的刀子。他咬牙挤出伤人的词句:“难道您忘了大伯是怎么死得?”

他立刻就后悔了,眼前浮现出父亲掺白的鬓角与深埋在目光深处的苦痛。他要收回自己的话,可留下的只有难堪的沉默。良久他才听见一声遥远的长叹。

“我不敢忘。”

布伦达,对不起。请原谅一位父亲仅存的私心。

雷狮呆滞的凝望着舷窗外的太阳,望着那舞动的光与影,一直到耳边电流的杂音戛然而止,空留下一片死寂。


老兵死在了第三个黄昏,卡米尔依照他的嘱托把他砌进了破烂不堪的胸墙,在两次被进攻的间隙。胸墙被很快的修补好,因为建材又多了很多。体力劳动带来的那点热量很快就消散了,他跺着鞋上的雪尘蹲下来尽力减少受风面积,夜晚很快再次降临。卡米尔把分到他手里的干粮在掌心稍微捂捂又揉搓到可以咀嚼,才开始过于缓慢的往嘴里送去。没什么人交谈,即使有说话声也缺少生气。他们是一群活死人,留守于此的唯一目的就是为后方大部队的集结争取时间。

卡米尔阖上眼睛,但终究是不能入眠。他的耳边寒风呼啸,呜呜作响,渺远的歌声掺杂在其中撩动他的神经。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听到的是自己大脑里的声音,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些可能。那分明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民谣,泛着田野与晴空的气息。那歌声游丝一般飘忽连绵,忽而中断又再度在意想不到的角落中拾起。他费劲去辨认歌词,最终却勉强只能听清几句。

洁白小羊羔

留下泥脚印

我 吹着风

看着她离去

……

卡米尔睁开了眼睛,循声望去,才发觉声源离他并不远。他的斜右方坐着一个并不比他大多少的士兵,红发如火。双眼蒙着一圈绷带,已然被鲜血浸透。他握着自己那份干粮,却一口没动,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呢喃吟诵着。细微的歌声依然源源不断的流出。

远方隆隆的炮声中断了歌声,卡米尔的心在炮声中震颤。一声……两声……他默数着。精准定位确保了打击的弹无虚发,每一声都是掩体的毁灭,生命的流逝。导弹拖着烟尘划过天空,目标明确的抵达目的地。空中无形的电磁波嗡鸣着传输着信息,每一条都挂着淋漓的血与数不清的人名。

炮声停息了,卡米尔得到了一个数字,自动在他心里翻倍,最终呈现出尸横遍野的惨状。他抿起了下唇。

“你听到了吧?”

卡米尔猛然绷直了后背,发觉刚刚那个唱歌的青年正“看”向他,也就是说,把面孔转向他的方向。他对于他的搭话有些意外,下意识作了肯定答复:“三十二声,在那边的线上能撕开不小的口子。”他说出定论时心脏抽搐的疼。

“是啊。”青年昂起头,显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气,“这就是两边的对比——我们的定位系统活像是没头苍蝇。”

卡米尔感同身受。他忆起他见过的己方的识别与定位系统,在敌方的精准干扰下无休止的报错与给出杂乱无用的信息。这不奇怪,他们所有通讯的基础设施没有一个是本国的牌子,敌人能够轻而易举的精准屏蔽,因为对它们了如指掌。这就好像——用已经被砌进墙里的老兵的话说——用别人家养的狗看门。

耳机中除了沙沙声什么都没有,屏幕上是一片空白的雪花。身处黑暗的战场,伸手不见五指,宛如在幽深的水域中一直沉到海底……就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境况下盲目的碰壁,更糟的是,心知肚明敌人的打击随时都会到来,却无力应对,空将鲜活的血遍撒荒芜的土地。卡米尔觉得呼吸困难,空气中的电波宛如化为了实质,沉甸甸积压在他的胸口。

“我知道你什么感受。”青年静静的说,“直到失明后。”

卡米尔微微瞪大双眼。

他笑了,笑容明朗,淡然,更多的血从绷带边缘渗出来,看上去可怖至极:“彻底习惯黑暗之后,眼睛就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其他的感官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帮助我辨识周围的一切……我有时候会有很荒诞的想法,如果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变成瞎子,这场仗会不会是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一方赢?”

宛如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卡米尔的大脑在一瞬间亮白如昼,全体震悚起来。诡谲大胆的想法稍纵即逝,却如彗星雪亮的尾痕般经久不衰。卡米尔冥冥之中抓住了破解这场战争的密码。

“让所有人……都变成瞎子?”他梦呓般的重复道。

“又怎么可能呢。”青年耸耸肩,轻松的揭过这一页,“无聊的幻想罢了。”

他慢慢抬起手,轻触自己失明的双眼:“比起那些……我真想再看见她啊。”

他似乎很累了,就单方面终止了谈话,把头低下去。清越的歌声再度响起,随风而逝。

洁白小羊羔

留下泥脚印

我 吹着风

看着她离去

……

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闷的声响,那是下一次进攻的前奏曲。


长桌的尽头摆着平板,构架起这位最特殊的参会者与地球微薄的联系。疲惫的将领们一头雾水,烦躁不安的接次走进会议室,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召开会议目的何在。

雷狮在狭小的屏幕里凝望着,等待着。他似乎熬了几个通宵,同样憔悴的神情中蕴藏着疯狂,凌乱额发下挂着厚重青影的眼睛射出摄人的光。与之对应的是会议室长桌另一端的雷霆。他凝神注视着长桌正中间的全息地图,严肃的面孔上不见悲喜,似乎浑然不觉小儿子的在场。

人都到齐后不约而同的望向了稳重的领袖,后者却摆摆手,示意众人看向另一侧:“今天这场会议,主要由雷狮主持,在场的各位大概都知道他,我就不再过多介绍了。”

有人从鼻子里挤出来一声算是回答,更多人选择了礼貌但是疏离的点头,眼中的轻蔑和愤懑难以掩藏。

“我知道诸位在想什么。”雷狮突兀的开口,他的声音空落落的坠在这群绝望的人中间,“你们认为我是逃兵,是懦夫,是凭借父辈的势力安然躲在太阳背面的胆小鬼!你们不敢质疑我的父亲,于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态度。”他似乎要笑一笑,但是面孔狰狞无比,“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我只说最主要的:我一直在看着大家,看着地球,看着敌我形势,现在我要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必输无疑。”

一片哗然,愤怒的原因却不仅仅是雷狮直言不讳的指出了众人回避的真相,彻底撕下那层遮羞布,更是对雷狮远在百亿公里外对战局的指手画脚:“我以为阁下是不必担心的!”一个年轻气盛的上校按耐不住,咄咄逼人,“您蛮可以与您的太阳共度余生!”会议室里噪声更甚,有人阻止他,但也有人随声附和。

“我以为太阳和我们,尤其是战争,是毫不相干的,以前。”雷狮冷冷的说,“蝼蚁的自相残杀与祂有何关联?但我错了,你们也错了。”

骚动逐渐平息,但上校还是愤愤不平的对他怒目而视。

“但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暂且没到那个层次。”雷狮环顾四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诸位。”

“第一个,为什么停止了我军的对敌干扰?”

众人看向了刚刚的那位上校。通讯指挥部队的一名金发女少将脸色难看无比,蓝眼中涌动着愤怒:“瓦科森上校在他们师的阵地上逼停了电子对抗部队的干扰机。”她美丽的唇角抽搐了一下,“通过用枪顶着操作员的脑袋。”

“你们的干扰比敌方更厉害!”上校不服气的嚷道,“在他们的干扰下,我们还能维持一定的无线通讯,可你们的干扰机一开,把我们都盖住了!”

“敌人也被盖住了!”少将针锋相对,她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这是我军目前实施电子反制可选择的唯一战略。针对对方广泛采用的诸如跳频、直接序列扩频、零可控自适应天线、猝发、单频转发和频率捷变等技术,我们只能采用全频带阻塞干扰!”

“够了,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雷霆适时发声,“秋少将,坐下。”末一句很有必要,少将似乎要跳到桌子上去了。

雷狮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两人的争论,“秋少将?你是总参派往前线的那个电子战观察员秋?”

“是我。”年轻的博士军官大方的应到,“乐意效劳,天体物理研究员雷狮。”

“那么这第二个问题只针对你。”雷狮注视着秋澄澈的蓝眼睛,那令他不合时宜的想到了另一个人,他且暂将他所思念的影像排除在外,“我军目前有多少台干扰设备?以及全部覆盖面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秋爽朗的笑了,“一但放手让我们去干,我们能让敌方通讯系统全盘崩溃!”

“这也就意味着——”雷狮加重了语气。

“敌人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远程打击武器失去作用。”雷霆接上了下半句话,令所有人都吃惊不小,“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望着视频电话另一端的小儿子,面色平静,千言万语尽在双眸之中。

“所以我正式提出申请:实行电子战新战略,全频段大功率的阻塞干扰,在电磁通信上制造双方共享的全黑暗战场!”

“这样将使我军战场指挥系统全面崩溃!”上校惊恐的大喊道,彻底引爆了整个会议室的氛围,众说纷纭的杂乱无章中秋嘹亮的嗓音不屈不挠的响起,“他们也一样!要瞎一起瞎!要聋一起聋!被高科技惯坏的人不只有我们!他们对于电磁通讯的依赖度远比我们高一个数量级!”

“啪嗒——”骤然之间,会议室陷入一片黑暗,就连链接雷狮的平板也黑了屏。几乎是一刹那,会议室中陷入了无限的死寂,每个人都被深深的恐惧摄取,僵立当场。

无限的幽深令人喘不过气,他们宛如被攥在顽童掌心的昆虫,惴惴不安的环顾四周,无处逃离。

雷霆的声音从靠近门口的地方传来:“是我关了灯,诸位不必惊慌。”

参会者惊魂未定,还未来得及找回自己的言语,雷狮的声音从房间另一边悠悠传来:“在座各位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给诸位和一个盲人各一把枪进行决斗,谁会更占优势?”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答案不言而喻。

无人回答。直到雷霆再度把灯打开,才有人用蚊子一样细微的声音抱怨到:“要我们拿摩托车传递战报吗?”

“路况实在不好,他们还得骑马。”这种话从严肃的雷霆口中说出来就丝毫不带玩笑的余地,“没有其他意见就散会了,以秋少将为首的电子对抗部队留下来商量具体细节,其他人可以去做进一步部署了。”

众人沉默着纷纷离开。雷狮视频通话的背景上火红的太阳似乎刺痛了他们的眼睛,每个人都低垂着目光。

会议室还剩下五个人。秋简单的发号施令遣送走了两个部下,最终雷狮再度向她开口:“硬件设施能满足要求吗?”

“能。”秋肯定的答到,“半年前的‘冰河世纪’计划中设计制造的十台‘绝对零度’都运行良好,那是由和你一样同为天体物理研究员的卡米尔一手主持建造的……”

“这我知道。”雷狮唐突的打断了她,代号“绝对零度”的电磁干扰装置,他绝对比秋更熟悉,因为每一张图纸都从他眼前过过,哪怕他在太阳背面而卡米尔在地球上,“维护以及操作需要有一定基础的技术人员……能达到吗?”这是迄今为止他问得最没底的一个问题,他明白现状。

“我们会去底层征调。”雷霆适时开口,“这场仗让太多人走到了错误的位置上。”

“我这就去办。”秋干脆的说,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她稍微作了些许停留,“一点点题外话……”她没有回头,“我有一个弟弟,他差一点年龄没有入伍,但如果再打下去,这只是时间问题。”雷狮看到她的右手紧攥成拳,青筋暴露,“我会尽我所能,夺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房间中最终剩下了一位父亲和他的儿子,暂且抛下指挥者与研究员的身份,相隔万里的亲人在战争的阴影中默然对望。

深深的疲倦卷袭了雷狮的身心,他向后靠到了坚硬的金属椅背上,雷霆沉默不语,听到雷狮隐忍的发问:“都还好吗?”

“雷伊得到了两颗校星。”雷霆的声音沉稳,不因任何悲欢而兴起波澜,“雷蛰……和你大伯一样,尸体是前天送回来的,今天刚刚火化。”

雷狮抑制不住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些许气音,疲倦的眼睛中爬满血丝,涨得血红。有好一会儿他死死的咬住下唇克制住所有丢人的表现。别扭相处的兄长终究链接着至深的血缘纽带,被死亡的镰刀斩断之后便疼得撕心裂肺。

雷霆依旧古井无波的讲出长子的死讯,雷狮终于明白父亲的双目为何那么平静,已经死去了,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平坦的尸骸遮盖住了一切。那伤痕累累的灵魂究竟还剩下多少支撑?他不知道。

您呢……雷狮张口欲问,又一字难言。雷霆从不是能够接受子女关心的父亲,他为早熟的子女担起太多,早已习惯那深重的苦痛,连关心都无缝可钻,无力化解这坚硬的磐石。

以及,他呢?雷狮不敢问。雷霆了解他的孩子,再度开口:“那孩子所在的队伍坚守了四个昼夜,援军找到他们的时候近乎全军覆没……只有他活下来了。”

不知幸也不幸,雷狮离卡米尔那样远,遥不可及。他渺茫的获取他的讯息,知道他尚且活着。这就够了。雷狮用手撑着额头,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布伦达,现在只有我和你,我以父亲的身份问你这个问题。”

“您说。”雷狮很轻的聆听着自己的呼吸。

“你说太阳和这场战争并非毫无关系。”雷霆终于有了些许失态,这位历经风雨的指挥官久违的迎来了恐惧,“我们会走到那一步吗?与祂有关的那一天?”

——彼时你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雷狮读的懂那些未出口的疑问与忧虑。

“我会尽力不让我们走到那一步。”他不能再直视雷霆的眼睛,“我向您保证,父亲。”


卡米尔感到喉中的热液不间断的涌上来,被他夹杂着痛楚咽下,空留下满口铁锈一般的咸腥。他的视野被笼罩上一层殷红的帷幕,连那远方初生的太阳都是纯粹的血红色。指缝间满是鲜血糅合的泥污,夹杂着锋利的石块。他要喊,喊不出,要挣扎,又不能。他的耳膜似乎已然被震碎,永不停息的嗡鸣阻隔着宁静的到来。许许多多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倒下,消逝与虚无,头晕目眩。右臂的剧痛如溺水者最后的救命稻草,让他在无限下坠的深渊之中保留有最后一丝对生的感知。

卡米尔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衣襟。世界在他眼前晃动着,旋转着,终究归于平息。视线所及之处是刷的落白的天花板,窗外投射而入的光线经过了窗帘体贴的过滤,不至于刺痛他酸涩的眼睛。他呆呆的凝望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直到一只泛着酒精气息,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那声音温和到不真实,令他恍若身处梦境。

我还活着吗?卡米尔狐疑的想,想要发问。他的嗓音粗粝的宛如被砂纸划得稀烂,音节含混不清。他不甘的想要支撑着坐起来,却身体歪向一边,滑回到枕头上。卡米尔一开始不敢相信,他无力的举起左手,手背上扎着点滴的针头。他的左手哆嗦起来,输送给右臂的信号随着传导消散在了被人为截断的神经末端。他不顾扎在血管里的针头冲动的去抓原本是右臂的位置,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柔软的被单。

他活下来了。失去了右臂。

他的耳膜充斥着痛苦的嘶吼,咸涩的泪水顺着眼角涌出。他从未如此鲜明的感受着生命,因为死亡绝不会这样痛苦。他本就嘶哑的喉咙如同刀割。有好一会儿,他觉得疲惫的肢体中血如岩浆般沸腾,要将他连带着周遭的世界一起焚烧殆尽。他从狭长的窗帘间隙望见太阳的光芒,祂依旧平淡的俯瞰着渺小的人们,不带一丝波澜。

太阳,伟大的太阳,可恨的太阳,无动于衷的太阳!

不知过了多久,卡米尔的胸口依旧不平的起伏着,然而已不再有想哭的冲动。一杯晾到恰好的白开水递到了他的唇边,他顺从的喝了一大口。一张和善的面孔映入眼帘,眼中噙着悲悯的泪花。“没事了,都会过去的。”直到这时卡米尔才能将她与刚刚那柔和的声音相匹配。这个与卡米尔素昧平生的护士竭尽所能的安慰着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卡米尔再度陷入昏沉的梦魇,光怪陆离间他的心脏却缓慢落到了实处。他负着独臂走在昏暗之中,看太阳那璀璨的光芒在遥远的地方如恢宏的交响乐一般久久回响。

时间会冲淡一切,在后方医院的日子静谧而又绵长。卡米尔时常倚在阳光最好的廊下漫无目的的翻看着能找到的书籍,或是单纯的发愣。医院低矮的围墙宛如隔离开了两个遥远的世界,这里纯白,静谧,连死神都是静悄悄的降临,收割了祂的庄稼,心满意足满载而归。远方的战火依旧纷烈,可他已然置身事外。

那个晴朗的白天,他一如既往地把书摊放在膝上,倚着廊柱,感知着太阳。再过几天,他就要彻底离开这里,离开血色的梦魇,离开伤寒冻馁,战争与他无关。

洁白小羊羔

留下泥脚印

他忽的从廊下站起来,书从膝上滑落。他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这不可能,他想,他亲眼看见那个失明的红发士兵倒在了身边,那个唱着淳朴民谣寄托对心上人思念的青年。他不可能死而复生了。

我 吹着风

看着她离去

……

卡米尔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分明是女性的嗓音。他僵硬的拾起书四处环顾,找到了歌声的源头。

那是一名高挑的女兵,正在院中空地上自己一个人做单手俯卧撑,看样子是某种康复训练。她有一头翠发,绑扎成干练的发髻,汗珠从鬓角渗出来,砸落到柔软的草地上。她像是在无意识的哼唱,悠远的目光显示出她的心绪不宁。卡米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歌声中所蕴藏的感情与那名红发士兵别无二致。更可怕的猜测击中了卡米尔,冻结了他刚刚复苏的心脏。他祈求着真相不要如他猜想一般可怕,但那曾经给予他暖意的阳光再次刺骨。

女兵最后一撑地面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土,看到了卡米尔:“唔?我打扰到你了吗?”她带着歉疚看向卡米尔左臂下夹着的书本。她的目光未曾在卡米尔残缺的右臂上多做停留。她的稳重与淡然让卡米尔推测出她必定已然身经百战。

“不,并无。”卡米尔嗫嚅着,“你唱的歌很好听。”他必须加以确定,哪怕承受远比断臂更痛苦的煎熬。

“在我们家乡,这是青年男女互剖心意的情歌。”她微微含笑,只有这时她才像是一名正值青春的少女,“我和一个人约定好,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唱着这首歌相见。”

卡米尔难以自抑的颤抖起来:“他在哪个队伍?抱歉,纯属好奇。”

“不,没关系,也许你见过他,我好久没得到他的消息了。”女兵微微皱眉,“他叫雷德。”她报出了一串数字,那是卡米尔曾经隶属的队伍。他们在那道死亡胸墙的背后驻守了四个昼夜,除卡米尔外,全军覆没。

卡米尔觉得头晕恶心,他的世界再次失真,他闭上眼晃了晃,险些没能站稳。伤残,鲜血,死亡,离别,痛苦,他本以为已经远去的事物再次出现在眼前,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鲜明。他不可能逃离,战争的阴影一日存在,所有人就都不可能逃离那永恒的梦魇。

“你还好吗?需要我去喊医生吗?”女兵下意识上前一步扶住他,关切的问。

“不,谢谢。”卡米尔满头大汗的退后靠在了廊柱上。女兵依然担心的看着他,他尽力摆摆手,“我只是……刚刚有点……”

“我明白。”女兵安静的说,“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症状。”她低垂了目光,“连我自己也是。”

真相冲到卡米尔的嘴边,又被他混杂着满口鲜血与苦涩生生咽下。他明白,她明白,他们都明白。

“抱歉我不能帮到你。”卡米尔艰难的说,“但我相信,你一定会等到他的。”

“嗯。”女兵点点头,微微抬头望向和煦的阳光,“我知道。”

卡米尔仓皇的逃离了门廊,他的世界眩晕,大脑嗡鸣。被暂且掩盖的回忆如潮水般翻涌,沸腾。他有一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的嘶喊,想像野兽一般去厮打,去啮咬,想要这个丑恶的世界和他一起下地狱。

“卡米尔先生……”

谁在喊他?他的世界依旧毫无准距。

“卡米尔先生!”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传来的力量稳重而又踏实。卡米尔一颤,逐渐冷静。他抬头,微张着唇而发不出声音,面前是一张严肃而陌生的面孔,穿着板正的军服,有棱角的银发从军帽边缘垂下,他有一双紫眸,那令卡米尔不合时宜的想到了另一个人,远在太阳的背面。

“您好,我是隶属于电子对抗部队的格瑞。”他掏出证件平放在掌心给卡米尔看以证身份,“我奉秋少将的命令来通知您,‘冰河世纪’计划重启。要操作由您一手设计的‘绝对零度’,我们需要您的指导和协助。”

他的目光真挚,直白的传达出唯一一个讯息:我们需要你。

“抱歉。‘冰河世纪’叫停后我就和它毫无关系了。”卡米尔冷冷的表示拒绝,“‘绝对零度’的操作并不困难,但凡有基础的技术人员都可以使用,这样的人在底层士兵里绝不会少,你们找别人吧。”

他的疲惫从内而外的散发出来,带着对世界的厌弃与失落。格瑞放开了手,但并没有让路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要逃了?”

逃不掉的,又能逃到哪里去?卡米尔不打算回答,厌烦的等待着他还能说什么。

“我的父母死于战争。”格瑞突兀的说,“秋姐收养了我。”

卡米尔忽的抬起头来,果然真正相通的是苦难,而与那些浮皮潦草的事物均无关。

“也许你也有死于战争的亲人,也许你没有。”

不,他有。他想到了大哥,想到了那个刹那他顶天立地的大哥难得的脆弱。那个雷家最卓有成就的男人,那个本该在这个时代成就一番伟业的男人,轰轰烈烈的死在了战场上,空余给他的家人以无限悲痛。他在格瑞的眸中望到了摒弃一切的坚定,这样的人永远在背负着什么前行。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都希望竭尽所能让这一切结束。”

“你要就这样离开吗?”

不。

卡米尔呼吸着宁静的,浸润了阳光的空气:“不。”

在失去最后的呼吸或胜利到来之前,我都会在这条痛苦的路上接续前行,与许多人一起。


“现在的电子战过于关注纯软件的高层次东西,比如病毒攻击,数字战场等等,可是这些东西无论雕琢的多么精微,其基础都脆弱不堪。”

雷狮聚精会神的听着卡米尔说话,两人手里的可丽饼奶油呈半融化状态,顶端的草莓摇摇欲坠,但是两人都没有过多的注意,“这些东西的基础可以是光纤和定向激光,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各个终端都是快速移动和位置不定的,仅能依赖电磁波来进行信息联系,而电磁波在干扰下就如薄冰一般脆弱……”

啪嗒,卡米尔的草莓摔在地上打断了这场对话,刚刚还专注于学术探讨的卡米尔一下子变得像小孩一样失落:“它……掉了。”

雷狮忍俊不禁,把自己的草莓转移到卡米尔的可丽饼上:“看来它的受力也如电磁波一般脆弱,冰淇淋会好很多。”

“因为冰冻的奶油远比半融化的奶油更能承重!”卡米尔吸取教训赶紧把草莓咬到嘴里,声音有些含混。

“那么将薄冰‘冻’成最厚的冰壳——”

“便能大大削减干扰影响!”卡米尔的眼睛微微发亮。

鲜少有人知道,那便是日后“冰河世纪”计划的开端。由卡米尔一手主持,雷氏集团出资,建造了十台代号“绝对零度”的强电磁干扰装置。其大小可装进一台装甲车,能同时发出3kHz到30gHz的强烈电磁干扰波,覆盖除毫米波外所有电磁通信波段。

“绝对零度”最终没能完全投入使用,因为其实战价值过于有限,在有限战场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战中使用核武器,敌我杀伤力均等。

然而如今,“冰河世纪”计划,再度重启。


强烈的电磁波在战场上空盘旋,汇聚成巨大的电磁台风。即使在远离前线的山野,动物和群鸟依然焦躁不安。灯火管制的城市里,电视天线上感应出的微小火花清晰可辨。

手机不通了,传呼机不响了,电视机和收音机收不到信号,导弹变成了瞎子,预警飞机雷达失灵,因识别不明而炸毁盟军的车队,某些士兵的假牙开始进行强烈的电磁共振。用越野摩托飞驰在战场各个角落的通讯员偶尔能看到导弹飞过空旷的夜空,坠在无人的旷野之上轰然作响,宛如一场浪费而单调的礼花表演。

攻击戛然而止,短暂而令人不安的停顿。

全线停止进攻,全部空中力量被用于集中搜索并摧毁干扰源。

距离援军抵达还有十天。


紧闭记忆的大门轰然倒塌,卡米尔再难阻止自己坠入回忆。

他和大哥肩并肩抱膝坐在露台的长毛绒毯上,一颗一颗的数着星星。他偶尔会指出他视野里最亮的那一颗,雷狮揉乱他的头发宽容的笑笑:“那是金星。”

大哥喜欢恒星,卡米尔一直都知道。而不是那些仰人鼻息,受制于引力的行星。也不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彗星。雷狮永远如恒星一般耀眼。这也许是他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天体物理,也许也是卡米尔转业的原因。

他是那永远围绕恒星转动的行星,敬仰,接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得到他所想都不敢想的渴望的那一天,他曾那样虔诚的感恩他并不信奉的上帝,他从未想过他可以身处那样的位置,就好像得到了一颗璀璨的明星。

不是他的星星最终拥有了他。

看到敌人逐渐靠近的散兵线,卡米尔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是了,他早该想到的。敌人想要得到一台完整的“绝对零度”,这才是他们这个最后的干扰点能坚守到现在的真正原因。

干扰点的武器库存并不多,全赖敌人害怕损害他们想要得到的设备而缓慢推进,他们多坚守了一段时间。

但也就止步于此了。

在卡米尔的左前方,格瑞的冲锋枪声沉默了。在整个“冰河世纪”计划重启的过程中,他一直奉命保护他,现在,格瑞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从卡米尔的角度能看到作为掩体的树桩后面,他一动也不动,一圈殷红的血正从他身下的雪地向外扩散。在他很快变得僵冷的指尖有一面打开的小圆镜,里面镶嵌着一个金发少年的照片,笑容明朗,有一双与他们的指挥者秋如出一辙的蓝眼。格瑞最终坠入黑暗前,将那映像永远关在了沉重的眼帘之后。

卡米尔的脚下散落着冲锋枪弹匣,他的枪法很准,即使使用的并非是惯用手。然而敌人是下了决心踩着同伴的尸体在前进。他还剩三个弹匣,于是转而打单发,这等于直截了当的告诉敌人他没子弹了。宛如一只灵敏的蚊虫见缝插针的钻过简陋掩体,卡米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向一边,踉踉跄跄的跪下。他的腿骨被打断了,感受不到多少疼,而是逐渐扩散的麻木。下一颗在他的右肩,他的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卡米尔深深呼吸,尽力保持平静。暖融融的日光卓示着这个温和的白天。他什么都不想了。

枪声停息好一会儿了,带领这支小队的上尉并不敢大意。他们缓缓推进逼近库房,最后猛然将门踹开。他们所觊觎的机器正放置在那里尽职尽责的向外发散干扰,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倚坐在它前面,姿势亲密无间的宛如依偎着兄长。他没有右臂,袖管空荡荡的挽了个结吊在身侧,被血染的透红,断腿歪斜的呈现一个扭曲的姿势。上尉长出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再也没能收回去。

卡米尔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手里握着一枚轻飘飘的气体炸弹。像一颗体型娇小的墨绿色儿童气球,稍微一松手就会漂浮在半空中。那东西可由激光近炸引信引爆,在据地半米出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扩散气体炸药,第二次引爆药雾。彼时在场的一切,无论活人还是死人,充作掩体的沙袋还是那台珍贵的机器,都将不复存在。

“镇静,孩子,镇静。”上尉双手下压做出安抚的姿态,示意身边的士兵低垂了枪口,“听我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卡米尔无动于衷。他的蓝眼睛干净而又明亮。久经沙场的上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最终面临的死神会有这样一双蓝眼睛。

“你会得到最好的治疗,会作为第一批交换的战俘早日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那么糟糕,真的。”上尉恳切的说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卡米尔的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谁说过来着?卡米尔有些走思,那个唱着歌的绿发姑娘永远等不到她的心上人了。

“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还有太多美好你还没有见到……”

苦难我倒是已经看过很多了。卡米尔挖苦的想。上尉却把他的沉默当做了鼓舞,继续说下去:“这本该是场很文明的战争,很顺利的结束的……那些先生们看到的不过是电子地图上漂亮的色块,然后按下按钮,没一会儿就消失了,他们都是文明人……”

卡米尔想到了血。铺天盖地的血。还有那些扭曲的,被砌进墙体的尸块。色块,孩子们玩得游戏机上的色块,按几个按钮,就很快的消失了。他笑了一下。

“你……你也有家人吧?”卡米尔的笑容令上尉寒毛倒竖,急急的说着。卡米尔的神情波动大了一些,宛如荡漾在冰层下的暗流,“你的家人会伤心的孩子,而你本可以避免的,你还能够再见到他们,在和平的背景下,平平安安的。”

和平。什么样的和平?他没有问。没意义。

“我也有一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刚刚在工作中谈了一个女朋友,他们俩还一起参加反战游行……”我真该听他们的。上尉绝望的想。

“先生。”卡米尔冷静的开口了,“你仰望过星星吗?”

“什……当然!”上尉一愣,立刻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对星星很有研究!我可以送给你一台最好的天文望远镜……”

“那您就会知道——”小男孩舔舔皲裂的下唇,微微一笑。

“有些星星直到死亡,它的光芒才能被肉眼观测到。”

援军没能赶到。然而方圆百里都看到了那璀璨的光芒,宛若太阳。


雷狮在那一个时刻察觉到时间到了。他耐心的最后审查了一遍偌大的启明星号,确保一切都井井有条。接着他最后一次连线了自己的父亲。雷霆如他所言,将他的来电外放到了所有人面前。

“我知道大家需要什么。这样的电磁干扰,必须要再持续整整一周。”

“十台‘绝对零度’均已毁坏,这没关系,我可以办到。”

“之前有人曾质疑太阳和这场战争毫无关系,现在我可以告诉诸位,有,而且关系匪浅。”

“恒星本身仅仅是一个相对单纯和简单的系统,例如太阳,仅仅由氢和氦组成,依靠核聚变与引力平衡维持状态。这个平衡精微而又脆弱,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某个关键点受到干扰,整个平衡都将剧烈扰动。”

“我已精准计算出太阳的数学模型,并且找到了关键点。彼时我将驾驶启明星号撞向太阳,使其散发强烈的太阳辐射,轰击电离层,预计能够造成持续一周的强电磁扰动。”

“我在等待您的首肯,父亲,下令吧。”

雷霆的眉宇宛如磐石雕刻而成,万千目光投落到他们的指挥官,这位苦难的父亲身上。他像是在积攒力气,直到哆嗦着唇发出丝缕颤音。

“去吧,布伦达。”

我的孩子。


雷狮最后一次看到了瑰丽的太阳,他儿时的梦想。身边本该有人伴他一起,不过不重要了。

他打开了防护罩。6000℃的飓风席卷而来,他坦然伸展开双臂,融化于纯金色的灿烂。

我之所爱化身为阳,我必身赴烈焰与之长存。


入夜,就算是赤道的夜空也涌动着极光。曼纱轻舞的光影柔和铺展,笼罩了一层迷蒙的梦。

评论(6)

热度(244)

  1.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